第五十九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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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章
十一月份, 侍禦史全獻英過來巡查軍防和民生。
高三娘一聽他的名字，就面露恐懼厭惡，說這個人面善心惡，最是狠毒, 冤死在他手裏的人成百上千。
他曾在洛陽巡查過, 官員們畏懼他如鬼, 一聽見全獻英帶兵登門，就面如土色，紛紛說“今日懸（全）了”, 恐怕要家破人亡，命不保全。
因為按照正理, 應該先有證據再抓人。全獻英全然不管那些, 與人反著來。他是先抓人，酷刑逼供再有“確鑿證據”。
他想要什麽證據就自己制作什麽證據。那些被他嚴刑逼供後，癱軟如泥的人，只要被抓著手指，在“證詞”上按上紅印，便算是“合法。”
如果被抓的人受不了折磨, 選擇自我了斷, 那更是“證據確鑿”“畏罪自殺”。
符杉聽得直皺眉。
“這種人就沒人管管嗎？”私底下她問厲南棠。
厲南棠吐出一口氣, 長腿交疊，遞給她一盞新泡的玫瑰花茶。
“皇上默許的, 怎麽管？”
李景琮身子越弱，疑心病越重。總擔心別人會像當年一樣拋棄病重的他，擁簇別人覬覦皇位。他記得當初是哪幾家沒有堅定的支持他。侍中霍家, 左仆射韓家，大將軍程家, 尚書右丞張家……
還有一些可疑的立場不堅定的國公。
在繼位之前，他一直忍耐著。等他真正繼位，並且逐漸掌握朝堂的時候，這些眼中釘肉中刺就該一一收拾了。
這些人有的在朝堂的時間，比他年紀還大，用正常的手段，很難有理有據把他們幹掉。
所以李景琮就鼓勵檢舉，任用酷吏，建立一支龐大的間諜隊伍，蠶食蟻吞，把不服從他的人一一拉下馬。
全獻英就是趁此時機迅速崛起的，他最狠毒，是最受皇上信賴的一只鷹犬。
符杉倒是不知道那麽多細節，只知道全獻英不是好人，他來雍州巡查，恐怕沒有好事，萬一犯病想冤枉厲南棠就糟糕了。
畢竟他們離開長安有半年了，皇上又是最刻薄寡恩的一個人，雖然當時表現的對厲南棠信賴有加，現在分隔兩地，許久未見，誰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。
“放心，全獻英陷害不了我，我有他的把柄。”
厲南棠這段時間以來，不只是光盯著幽州節度這一塊。
當初打退胡人，殺到對方王帳，繳獲了大量錢財馬匹和兵器，他縮小軍功上報，這些錢至少一大半讓他瞞起來了。
其餘節度使隱瞞，都是自己享用了。厲南棠不同於他們，極為大方，散財屬下，於是幽州軍和盧龍軍很快成為他的鐵桿手下。
他深知情報的重要性，在李景琮建設自己的間諜網之前，厲南棠就在離開長安之前做下布置，又舍得花錢送禮，雖然遠在幽州，卻對長安的事情知道的十分清楚。
全獻英沒走驛站，私服到了幽州查探。
他的屬下對他說：“幽州節度使厲南棠厲害的很，前面兩位禦史來過他這兒，也不知被他設了什麽套，一無所獲灰溜溜回去了，皇上問起，還只敢說他好話。”
全獻英自然知道這件事，微笑道：
“那兩個蠢材，貪戀舒適美色。他們走水路，碰到沿路富商給安排好花船，就樂不思蜀。
等到達幽州地界的時候，已經晚了十幾天。
我們的厲大人，先暗中引誘他們犯下怠忽職守的過錯，又拿出沿途官員嚴詞彈劾的奏折，這兩只豬嚇得面如土色，怎麽還敢不聽厲大人的話呢？”
屬下道：“還是大人明智果決，路上就來了個金蟬脫殼。他們都以為咱們還在驛站上，哪知道大人提前十多天已經快馬微服來到幽州，趁著他們準備迎接驛站的欽差，正好把幽州查個底兒掉。
人人都說厲南棠此人雄才大略，文采武功厲害，那自然是沒有碰到大人。任是什麽雄才，到了大人跟前，還不都是手到擒來？”
要知道他們全大人，可是當今斬殺國公的第一人。
“驕兵必敗，不要把厲南棠想的和你們一樣廢物。他可是本朝從龍之功第一人，替皇上守邊境，退胡虜，身邊還有鎮國福安長公主的情分。
咱們雖然過來為皇上辦事，也不要洋洋自得。你們這些蠢材，對這兩位，絕不可貿然無禮。”
*
幽州比長安冷，前幾日符杉感冒了，窩在家裏七八天才好。
三娘在身邊照顧她，活潑的小姑娘在家裏憋了好幾天，急等著出去玩。
因為都知道壞人全獻英過幾天就到了，到時候必然又得呆在家裏，等他走了，安全了才好再出去玩。
初五是護國寺的廟會，熱鬧的很，符杉就和小姑娘一起去廟會，順便看看濟民院裏的冬天衣裳鞋襪得了沒有。
廟會綿延三裏，道路十分擁擠。
三娘等不得馬車像是烏龜一樣慢速的爬，幹脆先下了馬車，叫侍衛侍女跟著，小魚入水一樣，鉆進摩肩接踵的人群看擺攤叫賣的東西了。
符杉感冒剛好，老老實實呆在馬車上。
正緩慢移動的想要睡覺，忽然馬車一頓。她還以為到地方了，誰知道聽到外面吵嚷。
“走路沒長眼睛呀，你們退讓！”她聽見自己的侍衛長楊荃在沒好氣的高聲吆喝。
“你們走路才沒長眼睛呢，知道我們是誰嗎？竟敢擋道還口出惡言，你們才該滾開！”
聽吵嚷的厲害，符杉忙起身，撥開前面氈簾一角，只見自己的馬車，和前面幾個騎高頭大馬的人，正頭對頭懟在一處了。
道路狹窄，兩邊擁擠，勢必得有一方退開，另外一方才能過去。
侍衛長楊荃聽對方出言不遜，二話不說，揚鞭就抽過去了。
對方竟然也不肯示弱，抽刀斬開鞭子。
北方人動手永遠比動嘴快。
這一行為，便如火星子掉進火油桶，一下子燒的火花四濺。雙方刷刷刷全抽出腰刀，雪亮亮的刀刃反射冬日冰冷的寒光。
怎麽古代還有路怒族呢？
這點兒小事情可別鬧大了，傷人性命。
就在符杉想喊住楊荃的時候，忽然清朗的聲音響起，兩邊都聽得清清楚楚。
“羅雨羅風，收起兵刃，下馬讓路！”
哢嚓聲響，剛才還兇神惡煞擋在前面的兩個男子，雖然臉上不忿，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，卻立馬收刀，令出禁止，聽話至極。
還好遇到個講道理的。
楊荃還不肯罷休，因為剛才對方說“滾”，還要他們下跪道歉。
“楊荃，算了。人家先退一步了，不要咄咄逼人。”
“是，夫人。”符杉出門逛的時候，不喜歡宣揚身份，於是楊荃瞪了那些人一眼，轉身抱拳。
符杉這邊的護衛，也紛紛收起兵刃。
對面人下馬，牽著馬匹朝兩邊散開，把道路讓開。
符杉正放下簾子，準備往前走的時候，忽然之前那道清朗的聲音又說：
“今日是我們不對，言語無禮在先，倍感抱歉，多謝夫人不計較。羅雨羅風，還不快給這位夫人道歉！”
羅雨羅風愕然地看著主人，看主人態度堅決，雖然自己大為不理解，憋得臉色通紅，還是順從道歉。
“沒事兒，本來就是小事一樁，也多謝你們給我們讓路。”
符杉隔著簾子說完話，馬車重新啟動，正走了沒幾步路，沒成想倒黴他媽給倒黴開門，倒黴到家了。
忽然車子劇烈晃蕩一下，不知叫什麽撞著了。
她哎喲一聲，手掌撐著壁板，身子和錦褥已經偏向一邊。
車身劇烈晃了一下後就迅速穩住，符杉隔著壁板，又聽到那個清朗的聲音近在咫尺，急切問道：“公……夫人您沒有事兒吧？有無受傷？！”
“我沒事兒。”
“真沒有受傷？碰到哪兒沒有？”
“真沒有。”其實手掌撞痛了，但符杉覺得沒必要給他說。又不認識，撒什麽嬌呀？
“那就好，謝天謝地。”她聽見外面人慶幸至極地說。
又聽到楊荃跑到跟前，也慶幸地對那個聲音道謝。好像是車子歪的一瞬間，這個人瞬間就沖過人群，穩穩扶住車身壁板。
符杉：……
這個陌生人還挺熱心的。兩邊發生爭執，他首先退讓，兩次道歉，還幫助自己這邊扶住壁板。
關鍵是他剛才那句謝天謝地，說的真誠至極，就好像兩邊人認識，是關切熟悉的朋友一樣。
難道……他是個什麽官宦人家子弟，認識自己的馬車，知道自己的身份？
那麽，自己認識不認識他呢？
符杉從馬車上坐著，聽外面馬匹嘶叫，人說話。
原來附近人太多，不知誰家的驢子叫嚇著，誰也不防備的朝他們這兒一沖。
馬車叫蹭掉點兒漆面倒是無礙，關鍵是車軸子叫撞錯開了。
那個青年，熱心地說他會修車軸子。
符杉於是披上紅色鬥篷，帶上滾白狐貍毛的同色紅錦帽子，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下車。
青色錦袍的青年，腰間佩刀，半蹲半跪在窄小的黃土地上修理車軸。
紅色鬥篷帽子的女子，弱質纖纖，露出的一張臉，嬌如花瓣，微微帶點兒病愈後的蒼白。
兩邊視線一對上，符杉發現這個有禮貌的青年，是個一表人才，極俊俏的娃娃臉。也沒戴帽子，凍得耳朵泛紅。
看起來保養的極好的一雙白皙的手，還帶著一枚瑪瑙戒指，如今被車軸弄的汙黑。
材質極好的黑色褲子，也因半跪在地上，染上臟兮兮的黃土。
符杉沒想到人家熱心到這份上，盯著他臟汙的手和褲子，很不好意思。
“謝謝你呀，你看把你衣裳和手都弄臟了。”
“沒事兒，洗洗就幹凈了。”
一雙漂亮的桃花眼，極為和善地彎了起來。
符杉見他一笑，灼灼光華，忽然微微有些怔楞。
“我們……是不是見過呀？”
“或許吧。我也看夫人面熟，說不準，我還欠夫人一些銀子呢。”他揚起眉毛，笑著說。
？！
符杉連這人都不記得，更不記得自己借給他銀子。這人說話好奇怪呀。
哢嚓一下，青年把車軸子對準落好。
他力氣極大，看起來也是個習武之人，單手就把沈重的車身輕松擡起來，試著轉悠一下車輪。
“好了，你還真行！”楊荃喜道。
他也覺得這青年古怪，看著一身貴氣，長相不凡，衣料不凡，怎麽會修車軸這麽“偏”的本事呢？
青年手一松，馬車穩當落地，他站起身來。
石青寬袖松松垂落，張著兩只臟汙的手，轉身面對符杉。
笑容如春雪皎潔。
這修馬車已經停了一會兒了，堵著路呢，符杉忙叫春蕓準備水和香胰子給他洗手。
那人眼睛一看隨從，也不知羅雨還是羅風，一個忙給他挽袖子，一個忙拍打他膝蓋上的土。
他就在這大街人來人往之間，悠然自得像在自己家後院一樣，伸手入銅盆，打了香胰子慢慢搓洗手。
“你幫了我的忙，我還沒問你姓名呢。”
符杉看著他臟掉的褲子，準備問清楚以後，至少賠人家一段衣料。
“賤名不足掛齒……”
他正笑著對符杉說話。
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怒吼。
“狗賊全獻英，你去死吧！”
符杉驚訝之間，四個護衛瞬間貼身對外保護住她，把她和洗手的青年隔開。
天空中忽然耀起來一道白光。
人群四散驚叫。
一個李逵一樣的大漢，忽然雙手握刀，當頭對著那個青年劈過來。
眼看他的頭顱就要被劈開兩半。
青年夷然不懼，脊背挺直，濕漉漉的手握住烏黑的刀柄。
符杉只看見一片血光，蒼青的天空都染上一片猩紅的顏色。
忽然聞到熟悉的竹木清香，墨色衣衫擋在眼前。
象牙骨的扇子刷的展開，擋在她眼前，一蓬紅色噴濺到上面，背面都透出片片紅色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
符杉臉上沒有被噴濺上血，只裙擺上染了一抹紅。
厲南棠走了一步，用身體嚴實擋在符杉面前，不叫她看見對面人頭落地的慘狀。
四周一片慘叫驚呼。做小買賣的人嚇得拿著自己的商品，抱著自己孩子遠遠躲開。
厲南棠看著巨大搖晃最終倒地的屍體，看著刀上，身上滴答著鮮血的青年。
慢慢收起折扇，倒垂提著。順著扇骨紋路，紅色一滴滴落到沙土中。
“全大人遠道而來，怎麽不和負責接待的官員打個招呼？”
全獻英盯著從後面抓著厲南棠黑色袖子的幾根白皙纖細的手指。指甲尖尖，未染粉黛，如今微微發抖。
看了那幾根手指一會兒，見厲南棠反手握著那指尖，他才甩掉刀上鮮血，颯然一笑，抱拳行禮道：
“全某人也是初來乍到，未曾拜見節度使大人，還請萬勿見怪。”
見厲南棠的視線，從他臉上，不動聲色移到地上的屍體，全獻英微笑抱歉道：
“此人是叛國逃犯，從外地尾隨全某到了幽州，當街刺殺朝廷命官，罪不容誅。請厲大人放心，全某人惹得麻煩，自己收拾。等會兒必定去本地府衙，補上斬殺此人的卷宗。”
厲南棠眼瞳泛起一點冷光，嘴角微微一翹。
“那就好。全大人初到幽州，帶的人手不多。秦雲河，留十個人給全大人幫手。全大人，內子受驚，厲某人需要先送她回府了。咱們就下午衙門見吧。”
說完，矜傲地點點頭，轉身護著符杉上馬車。
全獻英站在後面，目光緊隨著他移動，卻看不見想要看的人。
只見他護的嚴嚴實實，直到上了馬車，也只露出一片紅色的衣角。
人群倏然離散。
除了留下來“監視”他的十個衛士。
全獻英站在一片血腥之中，定定遙望著馬車。
垂下手臂，攥緊了手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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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月份, 侍禦史全獻英過來巡查軍防和民生。
高三娘一聽他的名字，就面露恐懼厭惡，說這個人面善心惡，最是狠毒, 冤死在他手裏的人成百上千。
他曾在洛陽巡查過, 官員們畏懼他如鬼, 一聽見全獻英帶兵登門，就面如土色，紛紛說“今日懸（全）了”, 恐怕要家破人亡，命不保全。
因為按照正理, 應該先有證據再抓人。全獻英全然不管那些, 與人反著來。他是先抓人，酷刑逼供再有“確鑿證據”。
他想要什麽證據就自己制作什麽證據。那些被他嚴刑逼供後，癱軟如泥的人，只要被抓著手指，在“證詞”上按上紅印，便算是“合法。”
如果被抓的人受不了折磨, 選擇自我了斷, 那更是“證據確鑿”“畏罪自殺”。
符杉聽得直皺眉。
“這種人就沒人管管嗎？”私底下她問厲南棠。
厲南棠吐出一口氣, 長腿交疊，遞給她一盞新泡的玫瑰花茶。
“皇上默許的, 怎麽管？”
李景琮身子越弱，疑心病越重。總擔心別人會像當年一樣拋棄病重的他，擁簇別人覬覦皇位。他記得當初是哪幾家沒有堅定的支持他。侍中霍家, 左仆射韓家，大將軍程家, 尚書右丞張家……
還有一些可疑的立場不堅定的國公。
在繼位之前，他一直忍耐著。等他真正繼位，並且逐漸掌握朝堂的時候，這些眼中釘肉中刺就該一一收拾了。
這些人有的在朝堂的時間，比他年紀還大，用正常的手段，很難有理有據把他們幹掉。
所以李景琮就鼓勵檢舉，任用酷吏，建立一支龐大的間諜隊伍，蠶食蟻吞，把不服從他的人一一拉下馬。
全獻英就是趁此時機迅速崛起的，他最狠毒，是最受皇上信賴的一只鷹犬。
符杉倒是不知道那麽多細節，只知道全獻英不是好人，他來雍州巡查，恐怕沒有好事，萬一犯病想冤枉厲南棠就糟糕了。
畢竟他們離開長安有半年了，皇上又是最刻薄寡恩的一個人，雖然當時表現的對厲南棠信賴有加，現在分隔兩地，許久未見，誰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。
“放心，全獻英陷害不了我，我有他的把柄。”
厲南棠這段時間以來，不只是光盯著幽州節度這一塊。
當初打退胡人，殺到對方王帳，繳獲了大量錢財馬匹和兵器，他縮小軍功上報，這些錢至少一大半讓他瞞起來了。
其餘節度使隱瞞，都是自己享用了。厲南棠不同於他們，極為大方，散財屬下，於是幽州軍和盧龍軍很快成為他的鐵桿手下。
他深知情報的重要性，在李景琮建設自己的間諜網之前，厲南棠就在離開長安之前做下布置，又舍得花錢送禮，雖然遠在幽州，卻對長安的事情知道的十分清楚。
全獻英沒走驛站，私服到了幽州查探。
他的屬下對他說：“幽州節度使厲南棠厲害的很，前面兩位禦史來過他這兒，也不知被他設了什麽套，一無所獲灰溜溜回去了，皇上問起，還只敢說他好話。”
全獻英自然知道這件事，微笑道：
“那兩個蠢材，貪戀舒適美色。他們走水路，碰到沿路富商給安排好花船，就樂不思蜀。
等到達幽州地界的時候，已經晚了十幾天。
我們的厲大人，先暗中引誘他們犯下怠忽職守的過錯，又拿出沿途官員嚴詞彈劾的奏折，這兩只豬嚇得面如土色，怎麽還敢不聽厲大人的話呢？”
屬下道：“還是大人明智果決，路上就來了個金蟬脫殼。他們都以為咱們還在驛站上，哪知道大人提前十多天已經快馬微服來到幽州，趁著他們準備迎接驛站的欽差，正好把幽州查個底兒掉。
人人都說厲南棠此人雄才大略，文采武功厲害，那自然是沒有碰到大人。任是什麽雄才，到了大人跟前，還不都是手到擒來？”
要知道他們全大人，可是當今斬殺國公的第一人。
“驕兵必敗，不要把厲南棠想的和你們一樣廢物。他可是本朝從龍之功第一人，替皇上守邊境，退胡虜，身邊還有鎮國福安長公主的情分。
咱們雖然過來為皇上辦事，也不要洋洋自得。你們這些蠢材，對這兩位，絕不可貿然無禮。”
*
幽州比長安冷，前幾日符杉感冒了，窩在家裏七八天才好。
三娘在身邊照顧她，活潑的小姑娘在家裏憋了好幾天，急等著出去玩。
因為都知道壞人全獻英過幾天就到了，到時候必然又得呆在家裏，等他走了，安全了才好再出去玩。
初五是護國寺的廟會，熱鬧的很，符杉就和小姑娘一起去廟會，順便看看濟民院裏的冬天衣裳鞋襪得了沒有。
廟會綿延三裏，道路十分擁擠。
三娘等不得馬車像是烏龜一樣慢速的爬，幹脆先下了馬車，叫侍衛侍女跟著，小魚入水一樣，鉆進摩肩接踵的人群看擺攤叫賣的東西了。
符杉感冒剛好，老老實實呆在馬車上。
正緩慢移動的想要睡覺，忽然馬車一頓。她還以為到地方了，誰知道聽到外面吵嚷。
“走路沒長眼睛呀，你們退讓！”她聽見自己的侍衛長楊荃在沒好氣的高聲吆喝。
“你們走路才沒長眼睛呢，知道我們是誰嗎？竟敢擋道還口出惡言，你們才該滾開！”
聽吵嚷的厲害，符杉忙起身，撥開前面氈簾一角，只見自己的馬車，和前面幾個騎高頭大馬的人，正頭對頭懟在一處了。
道路狹窄，兩邊擁擠，勢必得有一方退開，另外一方才能過去。
侍衛長楊荃聽對方出言不遜，二話不說，揚鞭就抽過去了。
對方竟然也不肯示弱，抽刀斬開鞭子。
北方人動手永遠比動嘴快。
這一行為，便如火星子掉進火油桶，一下子燒的火花四濺。雙方刷刷刷全抽出腰刀，雪亮亮的刀刃反射冬日冰冷的寒光。
怎麽古代還有路怒族呢？
這點兒小事情可別鬧大了，傷人性命。
就在符杉想喊住楊荃的時候，忽然清朗的聲音響起，兩邊都聽得清清楚楚。
“羅雨羅風，收起兵刃，下馬讓路！”
哢嚓聲響，剛才還兇神惡煞擋在前面的兩個男子，雖然臉上不忿，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，卻立馬收刀，令出禁止，聽話至極。
還好遇到個講道理的。
楊荃還不肯罷休，因為剛才對方說“滾”，還要他們下跪道歉。
“楊荃，算了。人家先退一步了，不要咄咄逼人。”
“是，夫人。”符杉出門逛的時候，不喜歡宣揚身份，於是楊荃瞪了那些人一眼，轉身抱拳。
符杉這邊的護衛，也紛紛收起兵刃。
對面人下馬，牽著馬匹朝兩邊散開，把道路讓開。
符杉正放下簾子，準備往前走的時候，忽然之前那道清朗的聲音又說：
“今日是我們不對，言語無禮在先，倍感抱歉，多謝夫人不計較。羅雨羅風，還不快給這位夫人道歉！”
羅雨羅風愕然地看著主人，看主人態度堅決，雖然自己大為不理解，憋得臉色通紅，還是順從道歉。
“沒事兒，本來就是小事一樁，也多謝你們給我們讓路。”
符杉隔著簾子說完話，馬車重新啟動，正走了沒幾步路，沒成想倒黴他媽給倒黴開門，倒黴到家了。
忽然車子劇烈晃蕩一下，不知叫什麽撞著了。
她哎喲一聲，手掌撐著壁板，身子和錦褥已經偏向一邊。
車身劇烈晃了一下後就迅速穩住，符杉隔著壁板，又聽到那個清朗的聲音近在咫尺，急切問道：“公……夫人您沒有事兒吧？有無受傷？！”
“我沒事兒。”
“真沒有受傷？碰到哪兒沒有？”
“真沒有。”其實手掌撞痛了，但符杉覺得沒必要給他說。又不認識，撒什麽嬌呀？
“那就好，謝天謝地。”她聽見外面人慶幸至極地說。
又聽到楊荃跑到跟前，也慶幸地對那個聲音道謝。好像是車子歪的一瞬間，這個人瞬間就沖過人群，穩穩扶住車身壁板。
符杉：……
這個陌生人還挺熱心的。兩邊發生爭執，他首先退讓，兩次道歉，還幫助自己這邊扶住壁板。
關鍵是他剛才那句謝天謝地，說的真誠至極，就好像兩邊人認識，是關切熟悉的朋友一樣。
難道……他是個什麽官宦人家子弟，認識自己的馬車，知道自己的身份？
那麽，自己認識不認識他呢？
符杉從馬車上坐著，聽外面馬匹嘶叫，人說話。
原來附近人太多，不知誰家的驢子叫嚇著，誰也不防備的朝他們這兒一沖。
馬車叫蹭掉點兒漆面倒是無礙，關鍵是車軸子叫撞錯開了。
那個青年，熱心地說他會修車軸子。
符杉於是披上紅色鬥篷，帶上滾白狐貍毛的同色紅錦帽子，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下車。
青色錦袍的青年，腰間佩刀，半蹲半跪在窄小的黃土地上修理車軸。
紅色鬥篷帽子的女子，弱質纖纖，露出的一張臉，嬌如花瓣，微微帶點兒病愈後的蒼白。
兩邊視線一對上，符杉發現這個有禮貌的青年，是個一表人才，極俊俏的娃娃臉。也沒戴帽子，凍得耳朵泛紅。
看起來保養的極好的一雙白皙的手，還帶著一枚瑪瑙戒指，如今被車軸弄的汙黑。
材質極好的黑色褲子，也因半跪在地上，染上臟兮兮的黃土。
符杉沒想到人家熱心到這份上，盯著他臟汙的手和褲子，很不好意思。
“謝謝你呀，你看把你衣裳和手都弄臟了。”
“沒事兒，洗洗就幹凈了。”
一雙漂亮的桃花眼，極為和善地彎了起來。
符杉見他一笑，灼灼光華，忽然微微有些怔楞。
“我們……是不是見過呀？”
“或許吧。我也看夫人面熟，說不準，我還欠夫人一些銀子呢。”他揚起眉毛，笑著說。
？！
符杉連這人都不記得，更不記得自己借給他銀子。這人說話好奇怪呀。
哢嚓一下，青年把車軸子對準落好。
他力氣極大，看起來也是個習武之人，單手就把沈重的車身輕松擡起來，試著轉悠一下車輪。
“好了，你還真行！”楊荃喜道。
他也覺得這青年古怪，看著一身貴氣，長相不凡，衣料不凡，怎麽會修車軸這麽“偏”的本事呢？
青年手一松，馬車穩當落地，他站起身來。
石青寬袖松松垂落，張著兩只臟汙的手，轉身面對符杉。
笑容如春雪皎潔。
這修馬車已經停了一會兒了，堵著路呢，符杉忙叫春蕓準備水和香胰子給他洗手。
那人眼睛一看隨從，也不知羅雨還是羅風，一個忙給他挽袖子，一個忙拍打他膝蓋上的土。
他就在這大街人來人往之間，悠然自得像在自己家後院一樣，伸手入銅盆，打了香胰子慢慢搓洗手。
“你幫了我的忙，我還沒問你姓名呢。”
符杉看著他臟掉的褲子，準備問清楚以後，至少賠人家一段衣料。
“賤名不足掛齒……”
他正笑著對符杉說話。
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怒吼。
“狗賊全獻英，你去死吧！”
符杉驚訝之間，四個護衛瞬間貼身對外保護住她，把她和洗手的青年隔開。
天空中忽然耀起來一道白光。
人群四散驚叫。
一個李逵一樣的大漢，忽然雙手握刀，當頭對著那個青年劈過來。
眼看他的頭顱就要被劈開兩半。
青年夷然不懼，脊背挺直，濕漉漉的手握住烏黑的刀柄。
符杉只看見一片血光，蒼青的天空都染上一片猩紅的顏色。
忽然聞到熟悉的竹木清香，墨色衣衫擋在眼前。
象牙骨的扇子刷的展開，擋在她眼前，一蓬紅色噴濺到上面，背面都透出片片紅色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
符杉臉上沒有被噴濺上血，只裙擺上染了一抹紅。
厲南棠走了一步，用身體嚴實擋在符杉面前，不叫她看見對面人頭落地的慘狀。
四周一片慘叫驚呼。做小買賣的人嚇得拿著自己的商品，抱著自己孩子遠遠躲開。
厲南棠看著巨大搖晃最終倒地的屍體，看著刀上，身上滴答著鮮血的青年。
慢慢收起折扇，倒垂提著。順著扇骨紋路，紅色一滴滴落到沙土中。
“全大人遠道而來，怎麽不和負責接待的官員打個招呼？”
全獻英盯著從後面抓著厲南棠黑色袖子的幾根白皙纖細的手指。指甲尖尖，未染粉黛，如今微微發抖。
看了那幾根手指一會兒，見厲南棠反手握著那指尖，他才甩掉刀上鮮血，颯然一笑，抱拳行禮道：
“全某人也是初來乍到，未曾拜見節度使大人，還請萬勿見怪。”
見厲南棠的視線，從他臉上，不動聲色移到地上的屍體，全獻英微笑抱歉道：
“此人是叛國逃犯，從外地尾隨全某到了幽州，當街刺殺朝廷命官，罪不容誅。請厲大人放心，全某人惹得麻煩，自己收拾。等會兒必定去本地府衙，補上斬殺此人的卷宗。”
厲南棠眼瞳泛起一點冷光，嘴角微微一翹。
“那就好。全大人初到幽州，帶的人手不多。秦雲河，留十個人給全大人幫手。全大人，內子受驚，厲某人需要先送她回府了。咱們就下午衙門見吧。”
說完，矜傲地點點頭，轉身護著符杉上馬車。
全獻英站在後面，目光緊隨著他移動，卻看不見想要看的人。
只見他護的嚴嚴實實，直到上了馬車，也只露出一片紅色的衣角。
人群倏然離散。
除了留下來“監視”他的十個衛士。
全獻英站在一片血腥之中，定定遙望著馬車。
垂下手臂，攥緊了手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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